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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曾祺在回忆沈从文先生的一篇文章说:写好文章需要一个好鼻子。这个话猛一听有点怪。写好文章跟有个好鼻子有什么关系。
关系太大了。你要用眼睛去看、你要用手去摸、你要用耳去听、你要用鼻子去闻、你要用脚去量、你更要用心灵去感知……一篇好文章,骨子里是直抵人心的,面子上是活灵活现、活色生香、五味俱全的。
如今的中小学生写作文,喜欢生搬硬造——自然,这个问题是孩子们在这个发展阶段必须经历的;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,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里的农耕文明的滋养场景,再也见不到了。
不写信,就没有了“家书抵万金”的情境;都开车,一马当先、车水马龙、人欢马嘶的马没有啦,你还能感受到马身上那股热腾腾、骚呼呼的味道吗?
一九六零七零年代,中国社会还有着深深的农耕文明的印记——在中原农村,牛车很常见,骑马赶路并不稀奇。
后发社会对工业化、现代化是极度期盼的。内燃机、PC机、手机等机器,对人的感知进行了极度的碾压……
2
2017年4月,我有幸参与了楚才作文的初评,在组委会的细致培训与严格要求下,与诸位老评委、新评委切磋,也对孩子们的作文进行学习,我仿佛琢磨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观点。
先看参赛选手对我的触动。
一个参赛选手写到:“那一刻,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,吧嗒吧嗒落下来。”
在古诗词里,珠帘是很容易用到的词藻,也是会发生故事,引发情愫的场景。
岑参诗云:“散入珠帘湿罗幕、狐裘不暖锦衾薄”;李白诗云:美人卷珠帘,深坐颦蛾眉。但见泪痕湿,不知心恨谁。关于“珠帘”的诗词,足足可以装满几箩筐。
我想,“珠帘”大概如同我们今天城市居民的窗帘一样,是小康之家必备的生活用品。即使在十年前武汉市的老筒子楼里,很多家庭夏季为了通风散热,还挂着珠帘。可这两年,我一幅珠帘也没有见到过。
写文章的孩子,是从文学作品中看来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,吧嗒吧嗒落下来”这句话的,他写的时候只是“用用”而已,并不带劲。
看文章的评委和读者,自己家中既无珠帘,更没有见过绳子断了珠子一个一个往下落的场景——切记切记,珠帘的珠子,由于受到穿孔绳子的阻力,落下来的时候不是哗啦啦一下子落到地上的,而是一个一个、吧嗒吧嗒落下来的。
由于缺失了“珠帘”这个器物,作者和读者之间就没有了鲜活的呼应和共鸣。这一段话,也就无法为文章增色。
另一位参赛选手写到:“我吓得两条腿像筛糠一样……”
筛糠,我见过,你见过吗?先不说筛糠,筛子长什么样,你知道吗?糠,长在什么树上?麸子,又是什么高级营养?
3
能不用比喻最好,可杜甫也离不开具体生活场景。
屈原、李白这样的天才、这样的文体,我们看看就好了。杜诗,是更为可亲、可敬、可学的。
来看《春望》。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白发搔更短,浑欲不胜簪。”
倒推七十年,中国大地还战乱频仍,多少人是吟咏着这首诗歌才能入眠的。你还写信吗?你最近一次收到书信,是什么时候?你是不是长这么大都没有收到过一封信?你连信纸信封都没有见过,你想得出来“家书抵万金”里包藏的顿挫、深沉的感情吗?
这里面还有一个当时的常用器物簪子。唐时男人,也是要把头发挽起来、簪起来的。你尽可以就近想象,一位女士头发越掉越少,想用发卡把头发卡起来,却卡不紧、卡了就松、卡了就掉,她会是多么懊恼吗?
再来看看孙犁是怎么玩的,千金的担子你挑得起吗?
孙犁是当之无愧的语言大师。他的文字简单、干净、美丽。拿入选语文课本的《荷花淀》说事,通篇都不会有你不认识的字、没听说过的词——可经过孙犁的一番巧妙编织,你会觉得美不胜收。
听说丈夫要去打仗,正在用篾子织席子的水生嫂心里一哆嗦,把手也割破了。水生接着安慰她:“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,打走了鬼子,我回来谢你。”
这话看似没毛病。重担在肩,如今用的也是稀松平常。推小车、挑挑子的时代毕竟过去了,“千斤的担子你先担”真的会多苦多累,你缺乏肉体上、心理上的切实感受!
这让我想起去年春季的一件事情来。我带着家中老幼去蔡甸消泗看油菜花,返程有一段走汉洪高速。突然,有小朋友问我:“爸爸,这天上挂的是彩虹吗?”我向右边一瞥,真的,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彩虹了。彩色的长带,从半空直垂下来,远远落到西边的地平线上。车子又跑了十分钟,彩虹不见了。父子回味着这彩虹。小朋友说: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虹。我在很多课外书上看过彩虹,我还以为彩虹和恐龙一样,是曾经存在但再也没有了的东西呢。”
我们接着往下看荷花淀。“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。过了两天,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,大家商量……”
藕,在我的家乡还叫“莲菜”。由于有着连连生财的谐音,藕过年是常吃,也经常入年画和中堂。白洋淀是水乡,孙犁用“藕断丝连”做喻,再顺手不过。可如今都市里的孩子,假如他经常吃馆子或者他从来不帮妈妈、帮保姆,他不进厨房,他哪里见过“藕断丝连”?
下面,还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辞藻,我用双引号强烈标注起来:
“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,我不拖尾巴,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。”
“栓马桩不顶事了。”“不行了,脱了缰了。”
“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……就像织布穿梭一般快……”
“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,一个个像落汤鸡似的。”
比喻是为了用更为形象、更容易引起共鸣的场景和事物,来感染别人。
你很少见到马,你没准只在电视连续剧《红楼梦》里见过栓马桩,而“脱了缰的马”在人多的地方,就是一场事故。否则,哪里有欧阳海救人的壮举。
落汤鸡、打跳的梭鱼、织布穿梭……这些本来很直观的画面,是需要你靠想象来完成的。“拖尾巴”——这三个字特别容易放过去。四条腿的才有尾巴:景阳冈上,老虎的尾巴一剪,通常是致人性命的。其他,狼、狗、马、牛,它的尾巴各有妙用,各成图画。我印象中,陆定一在《老山界》一文中曾写道,受伤的战士牵着马尾巴爬上高山。可网络上检索,并没有这回事,反倒看到了当年语文老师要求我们必须背的那一段:
半夜里,忽然醒来,才觉得寒气逼人,刺入肌骨,浑身打着颤。把毯子卷得更紧些把身子蜷起来,还是睡不着。天上闪烁的星星好象黑色幕上缀着的宝石,它跟我们这样地接近哪!黑的山峰象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。四围的山把这山谷包围得象一口井。上边和下边有几堆火没有熄;冻醒了的同志们围着火堆小声地谈着话。除此以外,就是寂静。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,极远的又是极近的,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,象春蚕在咀嚼桑叶,象野马在平原上奔驰,象山泉在呜咽,象波涛在澎湃。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。
放到今天,宝石可以在商场里见到、波涛可以在大海上见到、春蚕可以在学校门口的小贩那里见到。可山泉在呜咽,你听过吗?野马在奔驰,你看过吗?用惯了自来水的城里人,井是什么样子,可能都没有太大把握了!“四围的山把这山谷包围得象一口井。”陆定一的这篇文章,都是围绕这样一个环境氛围展开的。假如对井没有认识,对这篇课文的体味,总觉得隔膜了一层。
我还找了几条董桥的例子,就不在这里展开了。董桥对文章、对文字,精雕细琢。而且,他后半生生活在英国、香港这样极度工业化的氛围,豆棚瓜架雨如丝的场景,他应该是很难获取的。如何在机器水泥丛林里获取诗意,并写出古朴的文字,真是不小的挑战。董桥多多少少算是做到了。
4
且看今日“楚才”吐芳华,获奖精品是如何巧用妙用“农耕场景”的?
我关注了一个叫“楚才竞赛”的公号,这是楚才的官号,经常推一些精品文章,有时候是楚才特等奖文章。我拣了几篇。
“记忆像他自己吹起来的气球,慢慢漏了,漏干净后还留着他的口水沾在气球里,粘腻恶心……”
气球是塑料橡胶,石油里可以提炼制造。所以,吹气球的比喻,我们一直可以写下去。
“一楼是法国风格……二楼是意大利风格……三楼是美国风格……我瞄准了表弟的房间,一腿跨进去,发现里面布置得牛气冲天……”
我们经常吃牛排,我们也可以见到卖牛肉,保不齐假期可以在农村地里见到拖犁的耕牛——牛气冲天是如何个牛气法,我真想不出来。总体而言,牛是被我们现代人压榨得很霉头霉脑,甚至显得很霉气的。
最后,用“奉为圭臬”作为结尾。圭是土圭,臬是水臬,各有形象和功用。今天,我们仅仅是把“奉为圭臬”四个字奉为圭臬罢了。
消逝的场景,导致了,落空的词藻。而词藻是作文的最基本材料,连词藻都落空了,中小学生的作文如何才能写得更好?
本文得到楚才同组诸评委龚老师、汪老师、张老师、杨老师、陈老师和朱老师的启发,一并致谢。至于如何写出一篇好文章来,我们经过探讨后,还是认为“有办法”的。办法细节如何,且听“杏林谢记”下回分解。
文|杏林谢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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